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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国的外交战略需要更“审慎”吗? 

王鹏(清华大学当代国际关系研究院;海国图智智库)

 

随着近年来中国在东海、南海准军事行动的推行以及与有关国家摩擦的上升,关于中国战略“强势与急进”的讨论在国内外政策圈、学术界时兴起来。而对“一带一路”倡议,也有学者表示了对目标过大导致国力损耗的担忧。当下,“九三”大阅兵正紧锣密鼓地筹备着,且习主席访美在即,崛起中国的大战略正处在十字路口上。这一背景下,辩论的焦点是:中国的外交战略需要更“审慎”吗?

 

外媒和部分西方政客、学者似乎以此为依据,提高了“中国威胁/强势论”的调门。而不少中国学者则提出恳切的忠告,如清华阎学通教授指出:“一带一路”的核心是战略关系而非交通设施,重点区域应该是中国周边而不是遥远的欧、非、中东,如果本末倒置——在次要区域投入过多资源,不仅将得不偿失,甚至会给国家造成巨大的经济和战略负担,最终“过度扩展”和可能导致“未起先衰、大国夭折”。而人大时殷弘教授则强调要慎防“未真做而先大吹”,否则会加剧周边大国的反感和猜疑(如俄罗斯、印度等),反而欲速而不达;倘若在外开辟太多战线,在内经济下滑,则国家前景堪忧——因此他提倡“战略审慎”。

 

存在事先评判战略“审慎”与否的确切标准吗?

 

“审慎”在词典里本身就是一个褒义词;提倡“审慎”在任何语境下都是绝对正确的。笔者完全赞同以上专家中肯的分析,并提出一个似乎更具可操作性且亟待回答的问题:究竟怎样的战略才叫“审慎”?因为显然,没有确切标准就无法有效评估战略的价值和优劣。然而遗憾的是,从现有材料看,似乎所有被人们广泛认可的评估,都难免有“马后炮”的嫌疑。也就是说,在一个战略实施前,决策者、专家、评论员抑或普罗大众对其“审慎”与否的评价往往大相径庭,且谁都不能肯定地说自己一定正确。而当事件发生后,面对正面或负面的结果,人们回溯当初的战略抉择,或褒或贬——这充其量只有学术价值,对决策本身已无意义。

 

更令人“沮丧”的是,即便仅限于学界,众人仍莫衷一是。譬如,有学者说,倘若希特勒当时只限于“审慎”地征服西欧,而非在英国尚未屈服的情况下入侵苏联,那么三帝国就可以延续。史学家对这类“反事实推理”(counterfactual inference)从来都以“历史不容假设”为由嗤之以鼻。反过来说,在1949年渡江战役发起前同样有“中肯”的建议,以类似的逻辑劝说解放军不要南下而应划江而治,理由无非是第一我军未必能胜,第二担忧引发美军强力干涉;但很快这些言论被事实粉碎为“沽名学霸王”的笑谈。类似的案例,两方面比比皆是:它们各自从逻辑上似乎都立得住脚,而且也能找到某些事实依据做支撑,可最终结果都无法被事先确认——逻辑上讲,如果真有这么神奇的“妙算”,那还会有战争么?

 

回溯经典文献,其实有关“战略审慎”的研究在冷战高峰期就已经达到相当水平。对核大战的恐惧催生出无数有关精确评估双方核力量对比,以此来避免误判威胁、提高“战略审慎”水平的研究成果[1];学者们甚至对“审慎”进行了有趣的类型学剖析[2]。可把它们拿到总体战略,或曰“大战略”(Grand strategy)层面上,其应用就极其有限了。人们根本无法事先确切地在“审慎vs冒进”抑或“抓住机遇vs坐失良机”间划清红线,其原因归根结蒂不仅在于变量太多,无法一一控制并精确计算,更在于“战略”的设计和实施不是一个时间“点”,而是一条“线”——它本身是一个复杂的互动过程,主-客体与大环境都在不断变化之中。

 

可行性方案:反馈-纠错机制

 

在上述讨论中我们明确了:鉴于(大)战略本身的复杂性、多变性,人们无法事先给出绝对确切的判断,即既能准确预测战略自身的结果,又能在实施前让所有利益相关方相信这一确定性。既然无法事先判定战略“审慎”与否,人们还能做什么?毕竟,数千年来,对未来的预知是人类智能发展的原动力之一。毕竟,从远古巫术、占卜到现代“科学预测”,人们在若干具体领域还是取得了实实在在的突破。那么在国家大战略领域,有无可行的办法将“审慎”落实下来?笔者浅见,就是在“小步快跑”的原理下,设计出用高效及时的“反馈机制”和“纠错机制”,二者缺一不可。

 

“马后炮”遭人嫌恶在于它们从来都在事件发生或战略实施结束后才出现,已于事无补。但如果我们缩短反馈时间,即将某个特定战略实施的整个过程切割、细化,在每个阶段都能及时测评其效果以及其他博弈方的反应与策略,那么这时的信息就不再是“事后诸葛亮”,而是“及时雨”了。从实践层面讲,一国需要有健全的大情报系统,即不仅依赖“正规的”情治机构,同时也应广泛从商业、学术、科技交流中获取有用信息,如毛细血管般渗透到国内外所有涉及重大国家利益的领域。同时,更重要的是要有敏感的“神经中枢”对这些信息进行处理,并且有执行机构立即纠错。这样的中枢系统必定只能是顶层设计的产物,譬如国家安全委员会这样的由最高领导人直接掌控的强力部门。

 

把“反馈-纠错机制”带入时下辩论的热点,以“一带一路”为例,那就是我们在充分肯定、领悟最高决策正确性的前提下,在具体实施过程中,“小步快跑”,并给自身留下回旋的余地。而中方的这一态度和举措,对对象国本身也是一种有用的“姿态”——我们不是“钱多没处使”,必须投给你;先期注资就这么多,如果你觉得有利且还想进一步推进,那么请拿出诚意和成绩来。时殷弘老师“饭要一口一口的吃”的类比非常形象贴切。类似的,诸葛亮“譬如人染沉疴,当先用穈粥以饮之,和药以服之;待其腑脏调和,形体渐安,然后用肉食以补之,猛药以治之……若不待气脉和缓,便投以猛药厚味,欲求保安,诚为难矣。”之论同样发人深省。须知,不少一带一路沿线国家都深陷内战、动乱、贫困和政府腐败低效的泥淖。中国不是救世主,指望一带一路彻底解决这些国家的问题既不现实也无意义。指望通过巨额投资、援助来迅速发展一个困境中的国家,并立刻拉近其与我国的关系,更是不切实际。所以说,饭不仅要一口一口吃,还要从“小口”吃起,循序渐进。如发现并不“对症”,则不妨撤去或换一剂“药”来;如果某个病人“讳疾忌医”,那扁鹊也只好另寻他处了。

 

总结全文,我们既然无法通过某种明确的指标或测试手段来事先判定一个战略/计划是否真的“审慎”或“有效”,那么就不妨在实施战略的过程中做到步步为营——及时反馈,立刻纠错。通过这种动态的“反馈-纠错”机制,让我们在出现问题后能够迅速处理、掉头,从而把“学费”减至最少,把国家和人民的利益捍卫好;而不至于一条道走到黑,不撞南墙不回头。当然,“反馈-纠错”机制的建立、实施与完善是一个系统工程,很多因素都会影响它的效用,譬如部门利益、利益集团的绑架等。但中央新一代领导人的魄力、改革力、执行力以及高远的战略眼光是有目共睹的,也是赢得了人民真心信赖和拥护的。

 

一句话,“反馈-纠错”机制就是对“战略审慎”这一“苦口良药”最具体、最可行的回应与实践。

 



[1] 参见:Steinbruner, John D., and Thomas M. Garwin. "Strategic vulnerability: the balance between prudence and paranoia." International Security (1976): 138-181. Lebow, Richard Ned. "Windows of Opportunity: Do States Jump Through Them?." International Security (1984): 147-186. Podvig, Pavel. "The Window of Vulnerability That Wasn't: Soviet Military Buildup in the 1970s—A Research Note." International Security 33.1 (2008): 118-138. Zachary Zwald, U.S. Ballistic Missile Defense: The Socially Constructed and Mutually Constitutive Nature of Strategic Prudence and Technical Capability, APSA 2009 Toronto Meeting Paper.

[2] Hariman, Robert, and Francis A. Beer. "What Would Be Prudent?: Forms of Reasoning in World Politics." Rhetoric & Public Affairs 1.3 (1998): 299-330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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